1
一谈到职业病，肩周炎便成了最好的例症。伏案者。小白领。电脑操作人群。而职业，往往对人群起到分类的作用，高下，贵贱，贫富，都可以用职业来作标签，并且还可以由此推算到其人的教育、修养与素质等等。于是，作为职业病的典型代表，肩周炎似乎也成了疾病中最富有标签意味的病种之一。
在习惯中，疾病是一种隐私，因此有的人愿意为了病历的泄露而闹官司。但有一些例外，比如肩周炎，人们对此一般不保持沉默，即使不那么熟识的两个人，他们也愿意互相讨论，交换彼此的治疗方法与效果。他们几乎有些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这个给他们带来痛苦与不便的疾病，僵硬的肩部带着淡淡的优越。
肩周炎患者，他们几乎有些喜欢这个称呼了，这表明他们是脑力劳力者，是劳心者，是知识分子，是精神食粮的创造者与供给者。他们是社会机制中最重要的摆设之一，是人类的精英，是时代发展的推动者。正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进步，他们长期劳作，保持一个违反自然与天性的姿势，他们得不到休息，他们没有时间运动，甚至没有功夫甩甩胳膊转转脑袋。他们鞠躬尽瘁，先天下而忧，后天下而乐，他们成了肩周炎患者。这病，是百分百的工伤，是投入工作的见证者，是缺乏活力与童心的另一种注脚，是对扭曲后的身体所颁发的一枚变相的奖章，是这时代最为普遍的伪励志书。
他们在医院里向医生抱怨这毛病的种种不适，那抱怨有些理直气壮的意味，好像因为这个，他们对全世界间接地拥有了某种债权。为了更加生动地说明问题，他们在门诊室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，以此向医生表明其肌肉的僵硬程度……他们向上抬，向后弯，向后扭，这是类似于广播体操的动作，但最终均以无力的失败而告终，动作停留在一半，像被绳子突然扯住……
医生耐心的看着，表示足够的尊重和理解，因为这些患者具有相当的智力和品质，医生保持了值得称道的温和。最终，他在病历上写下人云亦云的方子，建议患者们做一些更为滑稽的动作。比如，往墙上爬。在地上爬。在空中弹指。在桌面上弹指。虚拟跳绳。等等。这些治疗方法其实是早有耳闻的，正经听医生这么一说，想想那样的情景，他们自己也笑了起来，有些半信不信的，连自己都没有了把握，不知道回去能否真的坚持去做。
或者，他来看医生，只是一种形式和心理上的需要，没有目的和结果。他心中自有一份清醒的慽慽：这肩周炎，这种酸与疼，牵扯与僵硬，将要如影随形于整个职业生涯，这是职场闹剧中的小悲剧，亦或是职场悲剧中的小闹剧。
2
盲人其实有一对好眼睛，只是跟别人生的不在一个地方。他们的长在手上。
第一次进入盲人按摩室，你，肩周炎患者，得忍受一次来自陌生人的全身打量。盲医师举起两只手，像抬起眼皮似的，仔仔细细地把你的上下抚摸了一通。这里停停，那里揉揉，接着，他坦诚地向你传达他的第一印象。
你的肌肉打结了。你听，咯噔，咯噔，这是肌肉结块了。酸液郁集，供血不足。你在毛孔张开的时候受过凉了。你的骨骼失去弹性了。你的穴位全都锈死了。喏，这里，是不是有些酸？这里呢，这样是不是舒服点？我把这个穴位打开了……
——他用着通俗兼专业的词汇，自信的声调，催眠般的暗示，熟稔而略带世故……
按摩室的温度比室外要高出许多，你有些昏昏欲睡，但盲医师的手让你没法悄悄地昏迷，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观察你，像要把你的身体翻个个儿、再扒开来，拆散了一件件看……你的脸陷在按摩椅上的洞里——这是比较少见的角度，你睁开眼睛，看到床单的皱折，地板上的花纹，盲医师脚上的鞋，鞋缝里发黑的灰尘，一双盲人的鞋，这让你想像起盲者的生活细节，摸索与胆怯，温顺与尖锐……最终你闭上眼，盲人的鞋以及盲人的生活开始消失了，你感到自己正对准一个南美的树洞，你想起了一种说法：对着树洞可以大声说出你的秘密……不，没有灵魂或情感的秘密，只有肌肉与骨骼的秘密，它们在深处结成一团，它们拉拉扯扯，它们相互作对，不肯妥协，一起背叛了跟你几十年的友好关系。
盲医师已经看到树洞里的秘密了，他现在开始跟肌肉与骨骼们交流磋商，他在你的后背劳作，肩胛骨、颈椎骨、脊椎骨、肱骨、腰椎骨、骶骨、尾骨、坐骨，一寸寸地移动，一波波地揉捏，像在耕犁一块凹凸不平的田地。他保持着某种节奏和规律，因为用力和尽责，他在喘气，然而那似乎不是累，只是在配合动作，职业性的技巧，欲扬先抑，起承转合，带着暗示与鼓动……隔壁的单间里，相似的喘息声隐隐约约，你竖起耳朵，被动地陷入窃听的状态。邻床的女人发出舒服的哼哼声，另一个医师的喘息与节奏……这一切及那一切，当然让你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……突然，背上的盲医师在某个关键的穴位上停下来，毫不留情地几乎是粗暴地使起劲儿，你忽然动弹不得了，像是被一下叉中的的鱼，你在某个致命的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酸楚，像醋，像酒精，像大麻，像快感与high。
不要松手。就这样。就是这里。继续。不要停。
你忍不住喃喃自语，在你后背的人显然受到了鼓舞，他加倍地努力起来，继续向深处施加源源不断的压力，你感到了暖，感到了甜，感到了热辣与尖利，感到卑微，感到不可一世。你在这个穴上终于胜利抵达了最高点，而正是在这个点，你才记起了初衷，你有些羞愧地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双肩上，试图重新体验肩周炎的目前的状况……
可是，肩膀呢，那对带有过多酸液与打结肌肉的肩膀呢，你惊讶地发现，在盲医师的手下，你丢失了它们，它们现在完全麻木了，肿大了，分解了，消失了。你感到一种不真实的轻松，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虚空。
■鲁敏